月在水中

重逢 第十三章

在米迦勒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神殿的时间远超过在任何其他地方。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面墙的雕刻，每一条线条的走向，甚至是每一个摆设的放置。神殿穹顶的壁画风格恢宏，金光自上而下透过穹顶上的圆窗落满每一处地方。仰头环顾时，很难不觉得自己渺小。

哪怕生了六支羽翼，也无法触及神殿的穹顶。

幼年出入神殿的时候，米迦勒常常有这种感觉。

他那个时候太小了，身高只到乌利尔胸前，手脚很软，翅膀也很软，飞不高也飞不远。乌利尔比他们稍微大一点，已经可以飞得很好了，他很自觉地承担起了长兄的责任。在他跟他说了这个想法后，乌利尔转头就去征得了神的许可，抱着他飞到了神殿的之上。

他们那个时候都还小，不懂得考虑也没有顾虑，不知道这么干其实是很冒失的事情，反正神总是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他是世界之主，是最强大的存在，有他看着，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一次，年幼的米迦勒抱着乌利尔的脖子，在七天至高的神殿的顶端，第一次看到了神殿的全貌，同时把更广阔的第七天的景色收入眼底。

霞光瑰丽胜过云锦，起伏连绵汇入云海。环绕着花园的花草精灵在繁密的花枝中敏捷地挥舞着透明的翅膀，他们编织着精巧的花环，凭着心情送给路过的天使，每一个花环抛出去，都能激起一片笑声；神殿前闪着金光的喷泉像一束镶嵌着无数碎钻的花束，过往飞翔的天使低空掠过时，羽翼划破水珠，击开一片璀璨美丽的华辉。耳边能听到天使们唱诗的声音，还有钟楼敲响的回音，米迦勒四处看着，望向更远处鳞次栉比的宫殿群，钟楼，广场，以及更遥远的七天练武场，学院，街道……

天上的鸟群舒展开柔软华丽的羽翼，与天使们一同飞翔，它们在这里生活惯了，丝毫不害怕接近天使，在光辉下，大大小小的影子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难以形容的美丽与生机，浩瀚辽阔，却也温柔包容。心如持续暴露在风中的细小绒毛在震动颤抖。他久久地看着，一语未发。

这时的他不曾想到，在天堂因为圣战遭受重创后，在他组织重建的最艰难的日子里，回想这个场景几乎成了支撑他的最坚定的信念。

“米迦勒，看。”乌利尔说：“我们以后会一直在这里，开不开心？”

他不记得他怎么回答的，但过往的岁月确实如乌利尔所说的那样，他的生命与七天，与神殿紧紧相依，无法分开了。

他又想起了还在遗失大陆的时候，神给予他的那些梦。梦里除了没有遇到路西法的世界，还有其他可能的发展，比如如果他回来后，天堂其他人知道他和路西法在一起了会怎么样，或是如果他和路西法在一起后，天堂和地狱打破现在平衡，燃起战火，他又该怎么做，还有，如果他和路西法在他堕天以前就相爱了，他又会怎么抉择……每一种可能性都无比真实，仿佛他真的经历过一般，每一种都让他觉得痛苦。只是梦境，却宛如真的经历了几次生死别离。

梦境是无边而又窒息的，当他挣脱那些沉浮的梦海，醒来以后看着还是赫莱尔容颜的路西法的时候，几乎生出了退避的念头。

——如果他与这个人在一起，就注定对不起天堂。他能这么做吗？

他缓缓走入了神殿。他这次不需要去以往面见神的地方，带路的天使把他带到了庭院，就悄然退下了。

庭院里环境清雅，生长中的草木的馨香交织着水汽浅浅散开，一簇簇交相掩映的花下，摆着一张小巧的圆桌和两张相对的扶手椅，桌上有一副未被动过的棋局。一个没有羽翼的，面容清隽的中年男人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抬头对他温和一笑。

他的面貌相较于容颜极盛的天使长来说像是燃烧的太阳身边的无数颗星辰一样平凡，比起容貌恒久不变的神族，更显岁月痕迹的面容使他看上去更像是一位寿命有限的平凡人。衣着也典雅朴素，没有什么名贵的珠宝装饰，周身气度却与众不同，平静中自显超然，任何人看到他，都会不自觉地敬畏他，以他为中心。哪怕是米迦勒和乌利尔这样的人站在他身边，人们也会下意识地把他们当成他的随从。

“你来了，米迦勒。”他这么说。

米迦勒屈身行礼。他身上的伤都没有好，因为“审判”的力量，伤口的疼痛日夜折磨着他，哪怕用了治愈术，喝了止疼的药剂，效果也微乎其微。他现在每一个动作，几乎都伴随着撕裂肉体的痛楚，一路走来饱受折磨。但在进入庭院之后，随着草木的香气吸入身体，心情一点一点平复，伤口的疼痛也逐渐止息。

他知道这是神的恩典。

纵使他心里有再多的想法，在面对神的时候，也总能平静下来。哪怕这次的情形不同于以往，神看着他的目光也没有变过，仿佛他只是一个疲倦又迷失的孩子，来找寻长辈的开导。

——他说他要跟他下棋。

他在和神私下相处的时候并不会太拘谨。乍然听到这个，米迦勒一时间差点忘了当下的情境，几乎如以往一般忍不住苦笑起来，问道：“您要我……与您下棋？”神无边的智慧又怎么可能驾驭不了一盘棋，这局棋不用开始就能知道结果。

“你不愿意？”

“必输的棋局下起来没有意义。”

“那你跟他下棋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

米迦勒噎住。

他知道神偶尔以逗他为乐，他有警惕这个，却总是逃不过。

“您这都猜得到？”

“你觉得呢？”

米迦勒无言，过往有关于这句话的记忆涌上心头。他坐下来，平心静气，默不作声地开始下棋。

庭院里只有神和他，无人来打扰，唯有风来造访时吹落了几朵细小的花，擦过他的脸颊，轻巧地掉在了棋盘上。身体伤痛淡化后，他终于也有闲暇注意到其他感觉，一时间只觉得安宁。

有几束光穿过叶片的间隙，落在他拿着棋子的手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望着那些斑驳的光点出了一会神，继而望着神平和的表情，轻声问道：“您从前……也会与他下棋吗？”

“在他还小的时候。”神温言说。

那可真的足够久远了。米迦勒他们诞生时，路西法在天堂的权势如日中天，他所见的大天使长都是成熟优雅，强大无匹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年幼起来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个也许只有和神能够平静谈起的人的时候，米迦勒不自觉地恍惚了许多。他想了又想，突然想起从前在路西法还没堕天的时候，神时不时会问他对于路西法的看法。而他那时……只能说太无知所以勇敢，什么都敢说。

“你会回忆过去的事情？”

“是。”落子的声音很轻微，天使长年轻的声音压在上面，像是阳光下山间的一道明澈的清泉：“我微末的经历在您眼中自然微不足道，但万年来，也觉得过去的事情纷杂混乱，无暇想起。”

“我因此忽略了很多东西，再想起时难免于心有愧。”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一意孤行，鲁莽行事，受裂缝的力量影响，全属自作自受。可拉菲尔陷入这种境地，却不是他应当承受的。曾经在我出事时，他对我尽力治疗，悉心照顾，可他变成这样……我明知守护天使达西利对他有执念，却迟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不管是作为天使长，还是他的友人，都很失职。”

他一番话说得断续，神却没有责怪他，也不再落子，他看着米迦勒，眼神似乎洞悉一切，却又无比包容。

如果米迦勒是清泉，那他就是宽阔的河流，无尽的海。

“达西利是甘愿受到那些力量的影响，错不在你；拉菲尔出事，同样错不在你。他冒犯你的事，我不会给予追究，你不必有愧。至于杀戮天使不当的作为，你按法规处置。”

“多谢神的恩典。”

“米迦勒，”神注视着他，“你是大天使长，天堂一切事物由你做主，万年来都是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

米迦勒轻微一怔。

神当然能看透他的疑惑，但他没有解答。他重新拿起棋子，跟米迦勒下了几步。

光影斑驳的棋盘上，属于米迦勒的那一方，局势已经岌岌可危。

“米迦勒，你还记得过去他在天堂时，你是怎么评价他的吗？”

米迦勒的手顿住了，他沉默了许久才说道：“那个时候阅历尚浅，说了很多不知轻重的话，您都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而我想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米迦勒沉默着。

他当然记得。曾经他时时跟随在神的身边，虽然声名不显，却也因为神的偏袒，潜意识里总认为他是特别的，他没有什么想法是不能在神的面前说的。何其浅薄无畏，不知天高地厚。

他终于开口，声音艰难滞涩，语速缓慢：“大天使长唯我独尊，随心所欲，不知满足，不屑于维持平衡，不懂得适度，僭越本位，缺乏同情心，不屑于做对别人有利的事业，拯救危难的生命，傲慢至极，缺乏信仰，不尊不虔，不适合天堂。”

讲这个的时候，四周静得不像话。说完以后他极快地呼出一口气，对神笑了一下，眼中如湖面泛起波澜，不再如往日沉重，清透坦荡如同少年时光的再现：“可是父神，我对他心生爱意。旧日的评价就算记得，也不可能再如从前一般看待他。这是我的罪过，我无从辩驳。”

他说出口了。把曾经面对着路西法也没有宣之于口的，不知从何时产生，无法阻挡也隐藏不住的爱意，就这样说了出来。他不知道神会说什么，会如何责罚他愚昧的，不知回头的，固执的大天使长，心里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阵略大些的风刮过，枝头的花朵没有经受住这样的力道，扑扑簌簌掉了满地，几乎铺就了一层金白交错的地毯。

神的目光没有改变，他平静地落下最后一子，结束了棋局。

“爱不是罪过。米迦勒，既然你心生爱意，那我希望你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

——完全没有想过会听到这样的答案，米迦勒睁大了一双蓝眼睛，实在忍不住自己的错愕和诧异：“……您是说？”

“天堂的结界从不阻拦你的脚步，你如果想念他，可以直接去见他。”

米迦勒几乎不知道说什么，他少见的显得不知所措：“您……？”

神的声音平稳而包容：“你是天堂的天使长，也是我最骄傲的孩子。你对路西法的爱，没有超过你对天堂的忠诚和你自己的信仰。我信任你，相信你能把握住分寸。”

米迦勒吃惊到有些出神，他怔怔地看了神许久，才轻声说道：“父神……您，真的不责怪我？”

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顺着他的头轻抚了两下，如同他小时候那样。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还是有些茫然。

神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光线过于明亮所带来的的错觉，神注视他的目光温和到好像近乎悲悯。

“拉菲尔已经没事了，你离开时，跟他一起走吧。”

他最后一句话很轻，还没回过神来的米迦勒并没有听见。

“——你要见他，应该不需要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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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得诚惶诚恐……磨蹭了好久。

神能够允许这件事的根本原因是他了解米迦勒，知道在米迦勒的心里，天堂和信仰是最重要的。也就是说，米迦勒私人的感情没有超过他的大爱（说的俗透了但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怎么说，他比米迦勒了解路西法，很多事，其实也就是……看破不说破，等米迦勒自己发现。

下章路西法出场。